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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催眠治療的臨床思考(三)】by 黃天豪理事長

最近幾次在教學課程中分享催眠與催眠治療時,都有聽眾不約而同地問到:「請教老師,要如何訓練自己更加貼近個案的經驗?像是用精準的語言,描述個案的身體感受、情緒與思考?有什麼培養的方式嗎?」
老實說,我總覺得自己還在持續鍛鍊的路上。但這確實是一個常見、也值得反覆思考的重要提問。
我想起《論語》中的一段話:「詩可以興,可以觀,可以群,可以怨。邇之事父,遠之事君。多識於鳥獸草木之名。」
這段話的核心,對我來說,不在於「詩」,而是在於那些動詞:興、觀、群、怨、事、識。我認為它們恰好也描繪了催眠治療師在貼近案主經驗時,所需要的關鍵行動能力:
1. 可以興:能敏銳地覺察自身內在的動力與意象,以喚起案主相應的經驗;
2. 可以觀:能細緻觀察案主身心狀態的細微差異與變化;
3. 可以群:能建立起安全、信任與共感的治療關係場域;
4. 可以怨:能容納案主對困境的批判與情緒,也能放下自己原有的預設,進行假設驗證與自我修正;
5. 事父事君:能清楚關係中的倫理邊界,尊重案主也尊重治療中的價值取向;
6. 多識於名:熟悉多樣的人類經驗,能準確地命名、理解案主的心理位置與經驗結構。這不只是語言能力,更是一種跨經驗、跨文化的理解力。
我也整理了一下自己一路以來,練習的幾種方法:
一、不帶預設的好奇與觀察
這是一切的起點。當案主說出一段經驗,我會暫時放下分類與解釋的慾望,細細地聆聽其敘述,從身體感受、情緒起伏、思緒轉折中,感受其經驗的邏輯與韻律。這不是一種技術,而比較像是一種存在狀態——讓觀察成為一種臨在的陪伴,而非控制。
二、感身同步與「神入」
從過去的錄影回顧中我發現,自己經常會以身體模擬案主當下的狀態,彷彿同步進入對方的內在世界。這曾是一種「神入」的刻意練習——結合想像與共感的具身狀態。透過細膩的模仿與同步,我常能更貼近案主所說的「那種感覺」,進而提供精確的反映與回應。
三、故事與語言的雕刻
受艾瑞克森影響,我習慣將案主的經驗故事化。不是改寫,而是用語言協助他們更具象地理解自身感受。一個貼切的比喻,往往就能引發覺受的轉化與釋放。
舉例來說,在我上課用來講授的示範影片中,有這樣的片段:案主因為對話中一個「安靜」的關鍵字,在當下出現更多的身體反應。我回應:「當聽到『安靜』的時候,他們變得更急了⋯⋯這讓我有一種直覺:也許在過去無數次,當他們想要表達的時候,被要求安靜下來、被要求不能發出聲音、被粗暴地壓制下去⋯⋯這是他們經歷過無數次的經驗,而這樣的經驗⋯⋯真的很受傷。」這樣的語言不只是知識的判斷,而是來自身體、感受與歷程的共構經驗。
四、對差異的敏感與命名
這是我特別重視的一環。準確命名不只是診斷,更是一種關係建立與經驗轉化的過程。我深受 Gendlin「Focusing」概念的啟發,始終相信:語言一旦對準,案主會在身體中感到那種「啊,就是這個」的變化。Gendlin過去的研究也發現,這樣的變化,是療癒真正開始的時刻。
五、原則導引下的即興實踐
每一次催眠工作都是獨一無二的現場。艾瑞克森取向強調原則多於腳本,如「觀察」、「肯認」、「順勢而為」、「量身定做」、「先同步,再引導」⋯⋯等。這些原則讓我能在即興中仍保有結構,在靈活中仍忠於案主的當下需要。這是一種動態智慧,也是一種倫理實踐。
就像熟悉鳥獸草木之名的人能自在走入山林,催眠治療師也需要對人類經驗有豐富的感知與理解。「詩」在此是一種象徵,指涉的是那些能夠鍛鍊這些能力的路徑——閱讀小說、觀察生活、與百工對話、觀看電影與戲劇等。這些行動不只是知識的累積,更是鍛鍊我們感知、表達與理解人類經驗的方式。每一段故事、每一種情緒狀態、每一次語言閃爍,都是催眠治療的潛在素材,也是我們理解人心、貼近案主的線索。
如何能更貼近個案?我會說:讓自己成為一位對生命懷有詩意與好奇的旅人,而非只想尋找標準答案的分析者。
這是一條沒有終點的道路,但沿途風景,夠看一輩子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