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【催眠治療的臨床思考(一)】by 黃天豪理事長

在今年的台灣臨床心理學年會上,我分享並解析了一段催眠治療的實況影片。
影片結束後,一位心理師夥伴提出了這樣的問題:
「我是一個剛工作一兩年的新手心理師。個案在催眠治療中反應似乎都很好,但在一般臨床工作中,經常遇到一些人,幾乎沒有什麼語言,總是說『還好』、『沒什麼』。這樣的情況下,還能進行催眠嗎?」
這個問題簡單而直接,卻也觸及了臨床工作的核心。
當個案陷入沈默少語,我們如何辨識、如何行動?
在回答這個問題之前,或許可以先思考:
當我們聽見「還好」、「沒什麼」的時候,我們真正聽見了什麼?
事實上,個案並非真的沒有語言。
更多的時候,他們缺乏的是能夠組織情感經驗、並以語言清晰表達的能力。
情緒經驗的語言化,需要學習與安全感的支持,
而不是每一個人都自然而然具備這樣的條件。
因此,當我們面對「還好」、「沒什麼」時,
並不是靜靜等待個案自己打開就可以了。
我們需要更主動而細膩地工作——
觀察、推敲、形成假設,並且隨時準備調整方向。
沈默不是空白,而是一個訊號;
而我們的任務,是聽懂那個訊號。
米爾頓・艾瑞克森曾提醒:
「走進你辦公室的每個病人都有某種問題。我想你最好認識到這個問題,所有病人的問題——無論是疼痛、焦慮、恐懼症、失眠——對於病人來說,每個問題都是主觀的痛苦,只是你有時將痛苦拼寫為p-a-i-n,有時將其拼寫為p-h-o-b-i-a。」
痛苦,是每個來到我們面前的人之所以來到這裡的原因。
不論外在看起來多麼平靜,痛苦都以某種方式存在著。
在這樣的情境中,真正需要的不是焦慮地推進治療,
也不是等待個案自己找到語言,
而是主動而謹慎地靠近。
靠近那尚未被言說的痛苦,
靠近那些還在身體裡翻湧、還來不及被整理成文字的感覺。
以那段我在年會中分享的催眠治療影片為例,
個案並沒有明確敘述她的問題。
大部分時候,她的回答專注在身體的某種感覺上,
像是舞台上擠滿了想要被看見的演員——
著急、混亂,卻找不到有序的出口。
這些身體感受帶著迫切,
卻也顯示出尚未整合的情緒經驗。
在治療中,我不急於要求她說出「問題」,
而是將注意力放在這些身體訊號上,
逐步形成關於痛苦可能所在的假設,
並透過催眠技術,協助她以自己能夠承受的方式,
讓那些壓抑的感覺逐漸浮現。
不是命名,不是標籤,
而是陪伴痛苦慢慢被感知、被容納。
更重要的是,當這些未整合的感覺被「看見」之後,
原本在內心中翻湧混亂的部分,得以稍微安靜下來。
而在這個平靜下來的空間裡,我也不只是單純接納,
而是開始喚醒個案內在已經存在、但可能暫時被遺忘的資源。
催眠的過程中,我引導她接觸自己的純粹、慈悲、力量,
以及內在支持的聲音。
這些內在資源一旦被重新召喚,
便成為促成轉化的力量。
痛苦不再只是無助地席捲個案,
而是開始與個案自身的復原力連結。
治療的轉化,往往正是從這裡開始的。
催眠治療,從來不是技巧性的表演。
它更像是一場細膩的臨床探索:
在個案還無法直接訴說時,
治療師必須以極高的敏感度與耐心,
辨認出那些隱微的痛苦徵象,
並且以最小侵擾的方式,陪伴個案靠近自己的內在經驗。
同時,也要在適當的時刻,
幫助個案接觸到自己內在的資源與復原力量。
回到現場,我們可以不斷自問:
這個人的痛苦可能藏在哪裡?
他正在逃避什麼?
在這樣看似空洞的回答背後,是否隱藏著強烈的情感訊號?
我們是否因為急於歸類與解釋,而忽略了現場真正的動態?
真正的臨床思考,不是理論套用,
不是依照教科書上的分類,
而是每一刻都在現場重新形成、重新調整的感知工作。
這也是艾瑞克森取向「量身定做」的根本精神。
面對沈默,感到挫折與無力,是每一位治療師都會經歷的事情。
這並不意味著我們無能,也不代表治療失敗。
相反地,這些感受提醒著我們:
我們正在嘗試靠近個案真正的經驗,
而不只是停留在表面的敘事。
治療從來都不只是耐心等待。
它需要的是:
持續的觀察、推敲、感知與判斷;
需要在看似無語的空氣中,
仍然維持一種細膩而主動的探索態度;
需要在痛苦被看見後,
適時喚醒個案內在的資源,
並陪伴轉化的自然發生。
這樣的工作,不輕鬆,也不炫目。
但它真實、深刻,
並且能夠在最需要的地方,帶來真正的改變。
我們都在這條路上,一邊摸索,一邊學習。
在每一次面對靜默的時刻,
在每一次試圖貼近痛苦、召喚力量的努力裡,
我們也慢慢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那種治療師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