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9月中到10月初,歷經薩德博士(Jeffery Zeig)「台北督導班」(我這次擔任督導導師),吉利根博士(Stephen Gilligan)「生生不息的改變」與「督導班」,整整10天的洗禮。我越來越覺得,心理治療其中一個核心要點,不在於「屬於哪個學派」,而在於「能否在不同層次之間自由轉換」。
透過這些年的艾瑞克森學習經驗,再加上這10天的印證,我初步整理成三個層次:從最外的「技術」,到臨場的「戲劇」,再到內在的「心智場域」。它們構成一條從「做」到「在」的修煉之路。
當然,這裡面有許多內容是我用自己的語言「翻譯」後的說法,不見得是這些老師原本的觀念或用語。但也希望拋出來當成一個引子,盼望有機會在交流中,更完整心中的架構。(以下為正文)
〈艾瑞克森催眠治療的層次:從技巧到心智的修煉〉
一、為什麼「層次」比「取向」更重要?
在心理諮商/治療的世界裡,許多人習慣用「學派/取向」來標示身分。他是人本取向、你是認知行為取向、我是完形學派,還有整合取向、動力取向、敘事治療、正念⋯⋯。美國心理學會(APA)目前沒有正式的統計,但一些學者曾經做過系統性的分類與研究,認為目前已經發展出大約400到600種不同的治療取向。這顯示出心理學界不斷在為不同的心理困擾,探索更有效、更個人化的解決方案。
然而,有些治療師會發現,技術愈多,越不知如何選擇(或反過來,越容易選擇?——選最熟的那種)。他們學了許多理論與技術,卻在現場變得猶豫不決,甚至難以與個案同步。
學派繁多,如繁星閃爍;但越是閃耀的星空,有時反而讓人迷失方向。
常常有人會問我,當初如何選擇「艾瑞克森」的?我的回答總是包含某種「偶然性」,似乎無法複製參考。
當然,心理治療療效研究也確實告訴我們,治療取向對於療效的影響力,其實相當小。
或者,其實不管哪個取向,只要願意走下去,都能去到同樣的終點?但我對此想法又有種直覺的不同意。
慢慢地,我開始用某種思考來回應這樣的問題:「學了這麼多種取向,哪一種能在我們身上真正『活』起來?為什麼?」
而我從運動科學的領域中,得到一個啟發:重點不是哪一種訓練好,而是這些訓練有其順序性。放在心理治療領域,就會是:重點不是哪一種取向好,而是這些取向有其階層性。
二、第一層:技術層——心理治療的語言與肌肉
第一層,就是大家會在「心理治療教科書」裡面學到的各種取向。在這一層,每個學派提供了一種看待人與困境的獨特視角。認知治療鍛鍊思考的肌肉;完形強化當下的覺察;精神分析訓練深層聆聽;內在家庭系統則練習區辨內在不同部分。
這個階段的學習是必要的——它讓治療師擁有語言、框架與安全感。就像一位運動員在不同的專項競技運動項目中訓練技術,建立肌肉記憶。治療師也在不同的取向中訓練概念化、知識、技術,建立起該取向提供的心智表徵。
然而,僅停留於此也有侷限。因為每個視角與概念化的方式,都有最適合的「甜蜜點」(goodness of fit)。越是獨到的視角,也越可能產生某種侷限。
一位技術嫻熟的治療師,面對取向的侷限,甚至可能變得僵化——例如試圖將個案套進理論中,成為普洛克路斯忒斯之床(Procrustean bed):把躺在床上太短的人拉長、太長的人的腳砍斷。
此外,技術教我們「該怎麼做」,卻不一定教我們「怎麼存在」。因此,當技術成為結構的同時,我們需要第二層——臨場的即興藝術。
三、第二層:Zeig 與「臨場戲劇」——讓改變成為經驗
Jeffery Zeig ,是艾瑞克森基金會的創始及現任主席,也是我學習艾瑞克森最主要的老師(所以以下我會稱他為Jeff)。
他早期受過充分的交流分析(Transctional Analysis)訓練,也對完形的技巧信手拈來,還跟不同老師學習過催眠。但毫無疑問,他受到艾瑞克森最大的影響,嘗試將每次溝通轉化為獨一無二的體驗。
如果說,每個治療師都有一句可以稱為「詩眼」的核心哲學,對Jeff來說,大概會是:「所有東西都能運用,雖然不必然所有東西都得運用。」
他的工作,常被誤以為是催眠技巧的延伸。但我認為真正的 Jeff,更像是一位「治療劇場」的導演。
他相信,改變並非源自頭腦的理解,而是源自整個人的經驗。這一點,在《喚醒式溝通》這本書有完整的闡述。
他運用簡潔的公式:改變 = 強化目標動機 − 減少內在阻礙。
這公式看似理性,他卻經常以藝術的方式展現。
Jeff 不只是談治療策略(如何量身定做、如何禮物包裝、如何創造一個策略性過程⋯⋯)他讓「策略變成戲劇」——他運用語調、節奏、空間、距離,他運用催眠、故事、隱喻,讓個案身歷其境;他以量身訂做的方式設計「張力與釋放」的節奏,使內在的阻礙能被演出、被看見、被轉化。
他為此還去接受「即興表演」的訓練,甚至訪談許多不同領域的藝術家——作曲家、詩人、畫家、導演,以學習他們如何在藝術中強化經驗(這些訪談收錄在《Emotional Impact》這本書中,網路上也可以找到相關影片)。
他也不斷強調艾瑞克森「順勢而為」——所有的東西都可以運用,包括那些可能被稱為「阻抗」的狀態。
我自己稱這個過程為「臨場戲劇」(Dramaturgic In-the-moment)」。它不同於戲劇治療中的表演,而是讓個案的內在衝突在空間中「登場」。當阻礙成為角色、當動機被喚醒,改變就不再是理論,而是體驗。
這一層的學習,如果回到運動來比喻,就像「戰術體能」。戰術體能一般來說,是指軍警消在面對真實世界時,經常需要在「不確定、沒有規則、沒有辦法用最理想的發力方式」運用身體來完成任務的過程。我發現這對於心理治療來說是個很好的比喻。
Jeff的喚醒式溝通與順勢而為,鍛鍊治療師在不確定中保持創造力的能力——像即興演奏者,懂節奏、敢冒險、能在混亂中創造秩序、在秩序中創造不穩定。
四、第三層:Gilligan 與「場域臨在」——心智擴展的修煉
如果 Jeff 像是導演,那麼 Stephen Gilligan 就更像是一位禪宗師父。他談的,不再是「技巧如何使用」,而是「意識如何存在」。(以下我將稱他為Steve)。
Steve 的工作延伸自艾瑞克森,但同樣結合了自己的生命經驗——他將 Gregory Bateson 的「心智生態學」(Bateson是Steve大學時期的導師之一)、坎伯的神話原型學、Gendlin的澄心(focusing)、東方的禪宗、老莊思想、武術(他學習多年的合氣道)融為一體,提出了生生不息的改變(Generative change)的概念。
Bateson有一個著名的思考實驗:「盲人的自我在哪裡開始?在手杖的尖端?在手杖的柄?還是在手杖中間的某個點?這些問題都是無稽之談,因為手杖是一條路徑,差異在這條路徑上經過轉換後被傳遞。因此,在這條路徑上劃出一條界線,就等於切斷了決定盲人行動的那個系統迴路的一部分。」
這個例子的啟示是:心智並非一個「東西」,而是一個過程。關鍵的洞見在於,心智並非位於頭顱之內,而是遍佈於整個資訊處理的迴路本身。盲人與手杖構成了一個單一的心智系統,正如一個人與其環境互動時,也構成了一個統一的心智系統。因此,「自我」並不僅限於身體之內,而是內蘊於整個由心智、身體、工具和環境組成的網絡之中。這個觀念,遍佈在Steve的工作中。
我自己會以「擴展心智」(extended mind)的觀點來理解 Steve 的工作。
從擴展心智的角度來看, Steve 嘗試工作的心智不是只存在於大腦,而是散布於整個系統——身體、關係、空間、場域。
「我思」不是語言,而是整體的回應(精確來說,他其實更重視非語言);「我在」不是主體的宣告,而是場域的流動。
他把這種狀態稱為 COACH field:一個能同時包含意圖、阻礙與資源的創造性場域。在這個場域中,意識(具有自我覺察能力的部分)與無意識(沒有語言的自然心智)共振,覺察從理性語言擴展到身體的微光、呼吸的節奏、空間的能量。
而他相信,只要進入這樣的場域,各種可能性便得以發生。他的「詩眼」,大概會是:「你可以用如此多不同的方式來體驗/做某件事。」
因此,Steve 發展出的大量練習,幾乎都可以說是讓人在某個/些層面擴展心智:腳掌的感覺、呼吸的重量、聲音的起伏(身體);與他人共在、祖先(關係);空間與時間的想像(場域)⋯⋯。這不是「放鬆」的練習,而是「臨在」的鍛鍊。
若借用 Daniel Siegel 的「覺察輪」模型(完整內容可以參考《覺察》這本書),Steve 的取向相當於讓人們在四個向度——外在具身的五官感知、內在身體的內感受、內在心智的心理活動、外在心智的交互連結——中擴展覺察的半徑。這種擴展,能促發直覺與創造性整合。
當治療師進入這種狀態時,他不再只是「做治療」,而是「成為一個治療的場」。語言不再是主要的介入工具,而是成為共振的橋樑(「共振」這部分大量受到Gendlin的啟發,可以參考極為暢銷的《Focusing》一書)。那是一種場域臨在(Fielded Presence)——穩定卻開放、能容納變化、能促進轉化。
因此,Steve 的工作更接近於「治療師的內在修煉」,是一種強化整體覺察力與臨場敏銳度的方式。
當然,我認為這也是他的局限:因為過度不仰賴語言與符號化的過程,這樣的方式很吃個案的「悟性」。而一次可能將近3小時的會談時長,也是一般工作者無法採用的。
但某種程度,我會說它像是心理治療的「最大肌力訓練」。你當然不可能只用最大肌力完成所有運動——你還需要專項轉換,也需要特定運動項目的技術。但肌力訓練有極大的好處,絕對能大幅提升你的運動表現。同時,肌力有大幅的成長空間,就如同心智一樣。
五、層次整合:從技術到戲劇,再到場域
當我們把 Jeff 與 Steve 放在同一軸線上時,就可以看出心理治療的三層結構:
| 層次 | 核心代表 | 臨床焦點 | 核心隱喻 | 功能 |
| 第一層:取向技術 | 各學派理論 | 技法與概念化 | 專項運動 | 建立語言與工具 |
| 第二層:臨場戲劇 | Zeig | 創造經驗與戲劇 | 戰術體能 | 鍛鍊臨場即興策略 |
| 第三層:場域臨在 | Gilligan | 臨在的心智修煉 | 最大肌力 | 擴展心智與存在 |
這三層並非階梯式,而是循環式:
技術 → 戲劇 → 場域 → 技術再生。
在這個循環中,我們可以辨識出兩股能量,也可視為「兩部引擎」:
1. 戲劇引擎(Zeig):以創造張力與經驗為核心。
它推動治療的「動能」——讓阻礙現形、讓意義被體驗。
2. 場域引擎(Gilligan):以臨在與心智擴展為核心。
它提供治療的「靜能」——讓空間穩定、讓改變自然發生。
兩者一動一靜,如呼與吸。Zeig 讓治療師學會順勢而為的「為」,Gilligan 讓治療師學會超越對立的「無為」。一位成熟的艾瑞克森治療師(或者也可以說是所有的治療師?)便是能在「戲劇」與「場域」之間自如切換的人。
六、啟示:心理治療教育的新方向
如果說 Jeff 的訓練是「臨場戲劇」,Steve 的修煉是「場域臨在」,那麼心理治療教育需要同時擁抱兩者:既能創造經驗,也能容納經驗。
不過,就如同許多精英運動員都是從專項的學習開始,當代心理治療的訓練幾乎也都是從各種「理論」與「技巧」出發,卻忽略了治療師本身的臨場狀態與覺察肌群。而當今的運動科學研究告訴我們,運動員過早專項化不是好事——在年輕的時候,透過不同種類的運動認識自己的身體,並且好好提升最大肌力,對於未來的運動表現反而有極佳的幫助。
我想,或許治療師的養成也是如此。一開始的時候,多摸索不同取向——但不是太快鑽研技術,而是學習各種取向「看人的方式」;但同時,別忘了好好鍛鍊自己「心智擴展」的能力:Steve 的 COACH是好練習、Siegal的覺察輪也是好練習、focusing是好練習、各種正念與慈心也都是好練習。
然後,運用所有的可能性,把「概念」轉變成「經驗」。
最終,這三層不再是階段,而是一種協作。三者流動時,治療才有生命。
七、結語:成為一個能臨在的創造者
艾瑞克森的精神,不只是技巧的革新,而是存在的藝術。
他以故事、隱喻、幽默喚醒人心,讓個案在覺察中成為自己改變的作者。
Zeig 延續了這種藝術,讓治療變成「可被體驗的戲劇」。
Gilligan 則把它帶向存在的維度——「覺察的場域」。
從技巧,到戲劇,到心智,我們看到的是一條「生成性修煉之路」。
而一位成熟的治療師,最終修煉的不會只是如何評估、如何說話、如何介入,而是如何在當下穩穩地存在、靈活地創造。
心智愈開闊,技術愈靈動。
當治療師能自由呼吸於場中,每一句話、每一次沉默,都可能用來成就轉變。
